没有亲眼撞见丈夫和一个金发女子歪在床上吸鸦片前,盛佩玉从来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她也会面临背叛。
在这之前,她和丈夫邵洵美的十年婚姻,一直被世人艳羡,因为他经常把两人的相恋点滴写进诗里,他们的爱情一度是典范一般的存在。
知道真相后的盛佩玉出奇地冷静,回家的路上,她的耳边一直环绕着他们刚结婚时,他和自己的“约法三章”:不可以另外有女人、不可以吸鸦片、不可以赌博。
几乎在一夜之间,他破了两个约定。

盛佩玉与邵洵美
盛佩玉觉得她的天塌了,她的胸口一直发闷,让她有种随时“会吐”的错觉。
回到家后,她第一次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就径直去了卧室,并随手关上了门:她需要时间,把一切理清楚。
人在失意时,总容易想起曾经的辉煌,这二者之间,似乎有某种说不清的联系。心情跌到谷底的盛佩玉,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她是堂堂晚清首富盛宣怀的长房长孙女,那个年代真正的“大小姐”。她出生时,算命先生曾说她“贵不可言”……
“贵不可言”,盛佩玉喃喃念着,脸上满是鄙夷,相比富贵,她和天下的多数女子一样,更愿意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好情爱。可那样的情爱,她终究没能见到。
女人来世间,就是来找爱的,如果没找到,就算是拥有一切又如何,都是空的。打从第一次在祖父葬礼时见到对自己一眼钟情的表弟邵洵美后,她便以为:自己此生定会是最幸福的那一个。
初见那年,她12岁,他11岁,他偷偷拿相机拍了她的玉照,并写了《偶然想到的遗忘了的事情》,用以表达对她的思慕之情。
他为了追求她,还特地把自己的名字“邵云龙”改成了“邵洵美”。“洵美”二字与她的“佩玉”二字,同取自取自《诗经·郑风·有女同车》中的“佩玉锵锵,洵美且都”。给自己改名后,他深情地对她说:“这下,任谁听了都会知道,咱们是一对。”
“谁要跟你一对?”盛佩玉当年是这样回复他的。可当着家人的面,她却是另一副态度,她竭力在家人面前说他的好话。
哥哥、叔叔们告诫她:“洵美是滑头,四姑母夫妇(邵洵美父母)又太糊涂,到他家不会称心的。”她听了不以为然地道:
“不管是他还是他的家庭,关键在于我!”
“关键在于我?”盛佩玉发出一声冷笑,此刻,她觉得自己当时的话,真是对今时的莫大讽刺。
这十年里,她一直用心经营着这个家,她对儿子邵祖丞的教育尤其上心。无论家里发生了什么,她都会尽最大的努力去摆平。

邵洵美与盛佩玉和长子合影
邵洵美花钱大手大脚,她从不说他,只默默在背后替他补窟窿。她原本想劝丈夫做商业,可无奈,他只对文学一腔热情,她只好支持他搞出版、办画报。
邵洵美有一个诗人梦,他还自诩为“天生诗人”,他曾亲口说过自己: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是个浪子,是个财迷,是个书生,是个想做官的,或是不怕死的英雄?你错了,你全错了。我是个天生的诗人。”
为了实现从文的理想,他先是开了一家金屋书店,出版《金屋月刊》,接着又办新月书店,全部破产后,他办起了另一个赔钱的《时代画报》。不管他怎样赔钱,她都从未说过他半句。
相反,为了支持她的事业,她卖掉了房子、花光了积蓄,还当掉了从娘家带来的首饰。她总以为:自己将来迟早有一天,能把这些东西重新拿在手里。可如今,现实狠狠给了她一巴掌,他不仅吸上了鸦片,还和外国女人鬼混到了一起。

项美丽与盛佩玉
想到这儿,盛佩玉痛苦地捂住了胸口,她胸口的闷热比之前更甚了。她这时才想起,四姑妈,即婆婆,她死前,也曾总是捂住胸口,不过,四姑妈是因为吸多了鸦片。哎,鸦片这个害人的东西!
盛佩玉想到,若不是因为鸦片,邵家也不会落到“家道中落”的下场。若非因为鸦片,四姑父和四姑妈也不会过早地离开。
鸦片这东西,只要沾染上,就很难戒掉,走上这条路,就等于复制他父亲的败家之路了。
“好在,他不像四姑父,喜欢滥赌”。盛佩玉这样自我安慰着,可她心里并没有好受多少。当人需要去“比坏”才能略微平衡时,心情能有多好。
盛佩玉觉得自己的世界在一点点变黑,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卧室都不如平日亮堂了,她是一个乐观坚强的女人,她不想被命运打倒。她走到窗前,轻轻将窗子打开。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她闭上眼,试图多感受一份舒适。

盛佩玉
说来也奇怪,这一番操作后,她竟感觉自己的胸口不似先前那般难受了。她开始飞快地盘算自己的后路,她明白:眼下最重要的,是想好自己的出路。
正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盛佩玉知道:是他追回来了。他一定是想解释什么,可她却并不想听到任何解释。
“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一冲进卧室,邵洵美就急切地解释道。“男人在外头三妻四妾很正常。”“你不必解释,如今是乱世,多一个外国的家眷,未必不是好事。”盛佩玉自己都惊讶,她是如何说出这番话的。
邵洵美愣住了,他并不知道:妻子此时越深明大义,便越说明她已心寒,他的正确做法是解释,并且发誓和那个女人断绝往来。
邵洵美终究不是那么懂女人,他的心思全在文学上。“你当真不介意?”他诧异地问道。盛佩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后道:“你们还缺一张结婚证,我这边是同意的,你们挑个日子把事办了吧!”
盛佩玉说这番话,仅仅是想试探这个女人在他心里的地位,邵洵美再次会错了意,他竟激动地拥住妻子道:“你真是深明大义,往后,我会加倍补偿你的。”
邵洵美沉浸在喜悦里,他根本没留意到妻子脸上的怪异表情,世上从来只见新人笑,而无人听见旧人哭,他对妻子的情绪,早已失去觉察力。
邵洵美欢天喜地地出了门,佣人追问“老爷,在家吃晚饭吗”的声音,他也未听到。盛佩玉站在一旁替他答话道:“不在家吃,往后,没有特别嘱咐,就不要备老爷的晚饭了。”

邵洵美
邵洵美走后,盛佩玉的心情久久没能平复,那顿晚饭,她也完全没吃出味道来。
盛佩玉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除了接受那个女人,她还有没有别的更好的路可以选择。直到当晚深夜时分,她终于有了答案:她没有别的路可走。
所谓的“别的路”,一条是收拾那个外国女人;第二条是彻底与他了断。前者若处置不当,很可能牺牲了夫妻感情不说,还让自己的名声也跟着败坏。后者也是一种了断,即是了断,势必惊动盛家和邵家,最终的结果,很可能是两个家族分道扬镳。
“哎!就这样吧!”捋清楚后,盛佩玉长长叹了口气,她想起母亲曾教导过她:“若事情很难抉择,不如干脆把抉择权交给别人。”眼下,她的抉择,正是把选择权抛给丈夫和第三者。
之后的日子里,一切都相安无事,邵洵美和那个叫项美丽的美国女作家出双入对,他们还一起创办了一份名叫《日月谭》的月刊,宣传追求自由的解放思想。
偶尔,盛佩玉也会和项美丽一起出现在公众场合,每次“三人行”,看上去都分外美好。这段“三人行”,甚至一度被传为佳话。

邵洵美、盛佩玉、项美丽
后来,项美丽想写《宋氏三姐妹》,邵洵美帮助促成了采访,又陪着她拜访了宋氏姐妹。
这一切,盛佩玉都看在了眼里,她没有表达过任何异议。她发现自己对项美丽并没有醋意,她也不明白为何会如此。上海沦陷后,邵洵美一家仓惶逃离了邵家公馆。搬进了霞飞路1754弄17号,项美丽住9号。

邵洵美位于霞飞路1754弄的住所(现已拆)
之后,项美丽利用自己的美国人身份,分17次将他们逃难时没能带出的印刷设备和珍贵藏书运回。事后,为了表示感谢,盛佩玉将一个贵重的玉镯送给了项美丽。
盛佩玉和项美丽的感情看起来还“过得去”,可她对丈夫的态度却越来越冷漠,有时,她甚至连话都懒得和他说。
随着时间的推移,邵洵美和项美丽的跨国恋开始出现问题,后来,当她再度邀请他陪自己去重庆采访宋美龄时,他这样拒绝道:
“费用太贵了,而且要是我去了重庆,日本人知道后,会找佩玉麻烦的。”
此时的邵洵美和项美丽,早已过了激情期,他也终于在激情退却后,看到了一直在身后的妻子,并顾及到了她的安危。
不久,项美丽辗转去了香港,并在那里找到了她的真爱,他们还生下了一个孩子。她和邵洵美的姻缘,自然也断了。
邵洵美重新回归了家庭,他和盛佩玉似乎又回到了以前,可他分明感觉:一切都不一样了。首先,她拒绝和他同床,其次,她极少和他交流。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曾深深伤害过她。
邵洵美想要挽回佩玉,他甚至还为此将自己留学时给她写的情诗读给她听。当年,他曾为她写了一整本的情书并且集成《天堂与五月》出版,这本书的扉页还写下了“赠给佩玉”四个大字。

他记得,佩玉最喜欢的是那首《恋歌》:
“天池便是你,云河便是我,我只生在你的心中,你心中只生着个我。”
“火热的诗歌,终究不再能唤回早已冷却的心”,邵洵美终于明白:妻子的心已冷,而那三尺冰冻,绝非一日之寒。
盛佩玉其实并未完全死心,项美丽离开后,她曾想过重新接纳他,她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她彻底心灰意冷了:他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和一个丫环出轨了。
这个丫环相貌普通、身段一般,且没有任何学识可言。撞破他们的事后,盛佩玉气得发抖,可她作为大家闺秀的修养告诉她,她必须冷静。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日下楼梯时,她几乎用尽了全力,才没有跌倒。
盛佩玉一度觉得:自己此生走过的最难的路,就是那次下楼梯。一步步走到卧房后,她终于瘫倒在了地上,很久很久都没能爬起来。
盛佩玉彻底地醒了:她要的理想婚姻,邵洵美给不了她,他让她一败涂地。

邵洵美与盛佩玉结婚画报
骄傲、清高被彻底揉碎是什么滋味?没有谁比盛佩玉更懂这其中的滋味了。她不再能忍受和他在同一个屋檐下,他们就这样分居了。
盛佩玉始终未和丈夫提离婚,邵洵美觉得:这意味着,自己还有希望。可无论他如何可怜巴巴地倾诉思念,她也不愿再回头。
晚年的邵洵美很贫困,期间一直接济他的,依旧是她。盛佩玉自娘家带来的所有财富,全部消耗在了他的身上,她为他付出如此多,定然是爱他的。既然爱他,为何不能原谅呢?这点,不光邵洵美想不明白,她自己也不能明白。
晚年的邵洵美还曾被捕入狱,出狱后,他的身体已经非常差了,可盛佩玉却并未和他同住。根据史料记载,当时的他们一直处于分居状态:邵洵美和长子邵祖丞合居一斗室(后曾投奔女儿),盛佩玉则和小儿子同住。
生活越难,邵洵美便越频繁地思念盛佩玉,他经常给她写信,在1967年5月3日的一封《给佩玉》的信里,他写道:
“你为我买了两只香肚,好极了,我立刻便感到馋涎欲滴。我想有机会再尝尝真正的南京鸭肫肝,也只要几只,放在口里嚼嚼鲜味。”
写完这封信仅仅两天后,邵洵美就因病辞别了人世,享年62岁。他终究没能再尝到南京鸭肫肝的滋味,也终究没有再见到他的佩玉。
“佩玉锵锵,洵美且都”,这句绝美的诗句,终究被演绎成了悲剧。

邵洵美与盛佩玉
邵洵美去世后,盛佩玉的生活,完全和以前一样。晚年时,她也极少提及死去的丈夫,只是,子女们发现:她竟开始抽烟了,而且烟瘾越来越重。
盛佩玉能把烟圈吐得很圆,她喜欢看着这些烟圈在眼前消散,只在看着烟圈时,她浑浊的眼里才有一丝丝亮光。
1989年,年已84岁的盛佩玉被诊断出癌症,瘫痪在床。弥留之际,她依旧和往常一样沉默,问她有什么话想说时,她也只是摇头。
离世前,盛佩玉出现了回光返照,她看了一圈病榻前的子孙后,却依旧没有说任何话。只在看着手中的烟时,她才开口道:
“此刻,我吸今生最后一支烟。”
说完后,她果然吸了一支烟,并熟练地吐出烟圈。当最后一个烟圈在她眼前消散时,她也随之闭上了眼。
盛佩玉走得很安详,走时,她的眼里没有任何牵挂。无爱无恨,方可无牵挂,如此盛佩玉,定然不愿再遇负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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