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岚漪之水濯吾魂

赵明生

不知道先祖哪一世做了点合于天德之事能安居于这座弹丸之城,也不清楚自己有何等福分,此生能与岢山相识,将生命之根驻扎在这片贫瘠又高隆的土地。这样的选择或被选择是怎样的一种内涵人生?它的意义到底何在?是迷迷糊糊般将每一个思忖如山涧般吹来的烈风抛弃,还是一缕一缕收拢成团而藏,待某一天明心见悟后,用那双无所不知的慧眼慢慢品味这生命长河每一道轮回的本真?

我是岢岚人,生于此,长于此,成于此。岢岚是一个不大的地方,这里的居民更是稀少,这里的牛羊其实也并不繁多,所谓“骑在羊背上的县”那只是一种自慰的说辞。这里的每一块土地好似显得有点多余,用于种地无肥,用于开矿无煤,用于筑房无棱,六七万人的生命只是借天地的那次次风驻雨歇而艰难地生存着、轮替着,千百年来只在默默地含着苦累,艰辛地匍匐或屈立着。爷爷辈、儿孙代不富不裕,无繁无华,一代又一代无有改变,或不想改变,甚是无法改变。

人是那样的忠厚老实,地是那样的广大无际,食物是那样的稀少单一,房屋是那样的低矮破旧,生命的意义是那般的苍白与浅薄。只有那一年四季不断的山风,从头顶上呼呼刮过。说,那就是我的家乡,群山围困的一座小城,偏僻、寂寞而古老。

岢岚古称近贺兰。岢岚谐音为可怜。岢岚有山且尽是山,黄土与青石相叠,三条大川纵南北;岢岚有水,一条漪涟河从东向西不息潺潺,清澈甘甜。岢岚就是岢岚,整个华夏版图上独一无二的名称,多少载了却一直名不见经传,事不闻百里,人不出古城。

岢山,你的前世到底是哪一位仙人点化而由石变城?岚水,你的今生是由哪一群乡民濯衣而清?岢岚之性命,有何等无限繁衍之力而能轮转天地四季,让茫茫的雨雪春秋一页页书写成历史最微茫的那一章,承续许久,传递至今,无意间撞到眼前,让我翻开,供我阅读?

石器时代时,你就从这里的每道山梁沟壑上开始了原始的跋涉,殷商时代,你就有了归属于冀州领域之名份,春秋时你清楚自己的四界列土,战国时你有了中原最坚固的战车,当中华之鼎一举立于中原,你便正式高擎起自己的威武大旗,东望太原大郡,北接朔方西河,站在巍峨的岚山之巅,招摇四方,呐喊天下。

诗圣的祖父杜审言听到了,浪漫潇洒的李太白看到了,欧阳老先生披着战袍,风尘仆仆赶来了,苏门四学士的黄庭坚借着寒月吟出了边地歌声,邵伊川坐着牛车慢悠悠讲述他的理学,遗世不群的王立中唱起了那金风曲词……待至本家赵宋君临天下,便将刘知远最早筑就的这座军城换了豪华雅面,成了一处完整坚固的城垣,拒外寇,敌异邦,安边庭,开渠积耕,设庠兴序,传真布道。那道在晋西北荒凉原野上起伏绵延用纯一色青石砌就的长城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一个大大的姓氏:赵。赵武灵王之赵,赵顼(xū,宋神宗)之赵,亦百家姓之首之赵。岢岚一下子以一种粗狂不羁、壮健有力又骄肆多彩的身姿展示于中华历史宽大的舞台而为天下所知。

于是,晋中平原有一脉姓赵的祖先接受了冥冥之中的那番定数,沿着崎岖的山路,不远千里,从平坦丰绕之地一路卖物买货,盲目地逶迤而行,终于来到了这座安宁平和的小城,并在城中临东的一条小街上建起了属于自己的屋舍,有了车,有了马,有了一处很大的货场,也有了满坡的羊群。后来便有了父亲,再后来遇到了从河曲保德一路逃难而来的外祖母一家,再便有了自己:一介瘦弱矮小的生命,顶着山风饮食,伴着孤灯入眠,居住于县城东大街一处破旧的屋子里,用一双赤红嫩细的双脚印证着门前那用块块硕大青石铺就的街道。街道的东面是高大的城门,西面的尽头同样是巍峨的城楼。一条不到二里的直线贯穿了整个小城的前世与今生,也为自己细微的人生设计了一道并不复杂的方程式。紧靠街道北的那条小沟渠的流水终年不息,汩汩有声,伴着一位孩童的日月梦呓,也映照着这位少年间或不断的贫与寒。

那一年,大学毕业回到岢岚中学任教,休息之余带着班上的一帮学生爬到西山顶上,对着正在下落的夕阳,踩着一处不大不小的废墟说,岢岚自古少文气,这里应该恢复原有的佛家庙宇,以固东来之瑞气;寺庙的四周应该建立一处自然风景林园,以供市民游玩嬉戏;对面的群山上应该有一座高大的山神庙,以挡北来萧瑟之气;巍巍东山顶上是一对展翅的凤凰,它身下的道观不恢复,它就不能起飞;下面悬崖绝壁上的三层仙人涧仙气仍存,应该再让香烟缭绕,钟磬声声;旁边悬崖上恰好有一条长年喷泄不断的山涧水,如珠似玉,响彻山谷,能招来整个东方紫气,更是整个县城的智慧之灵脉,不应枯断。更有县城东方群峰远处那座耸立高挺的雁塔,真正是引万千风水,生百年文笔之灵妙穴位,理当不应空空独居……

岁月无声,少年有志,文化含命。转瞬便是四十载春秋代序,当年的意气书生变成了迟迈老夫,往日的少年一一走向天南海北,成家立业,感受人生四季。不知道当时听为师者指点江山的那些弟子们是否还记得那随风消逝的话语,但岢山岚河的每一块石头他们应该熟悉,刮过的每一阵山风都应有所感应,因为他们的父母及师的父母家人等都在这里,张王李赵等无数的姓氏也都在那里代代繁衍,浸透在岢山脚下、漪水两畔的每一滴血与泪都在,四季不断滋养着的矮草、荆棘与山丹丹花正在返青绽放,高低错落的山梁上耕种的谷子、玉米、土豆还在节节拔高,风来雨过,春秋冬夏,或荣或枯。不在的是那破旧的房屋,狭窄的街道与颓敝的城墙。四周的城墙都修得美观整齐,城南城北都是新潮的居民区,宽整的街道有了红绿灯,更有了本属于岢岚独有的三尺危楼临天下,一气吐纳正高悬:关河一览。览尽历史风烟,重塑晋北真容。岢岚,你有怎样的历史重担荷肩,越万里行迈遥遥?

又过几年,班上有一位学生也姓赵。学生的父亲是后来才认识的,叫赵德荣,和家父的名字只差一个字。是当年从外地来岢的一家亲吗?问家父,说不是。天下赵氏太多,不能这样瞎拉扯。但五百年前是一家,这应该是真的吧?天下能写出两个不同的赵字吗?感觉自古姓赵的人与众不同,不是有君临天下之王气,便是有纸上谈兵之文气。至于成了成不了气候,或成怎样的气候,那是自己德能的问题。

赵德荣是吾本家,也是我的前辈。认识他时,他已退休。好似也曾当过教师,退休前为一单位的领导。退休后的赵老师不甘寂寞,又随时代的前进而努力,组织起一大批文朋诗友,建立了一个文化群,叫“岚漪魂”,年逾七十的他还当上了群主。“岚漪”两字对我而言特别亲切,一者词雅、意柔、调轻,二者自己在小城晃荡时,也曾组织过一个文学社,名曰岚漪。可惜人微、文钝、声威不高,办了几期终是闭卷收摊。而那个“魂”则成为在小城时整日不离的最亲密的伴侣,读易,究佛,习道,教儒,不断地寻求它的真谛,忙得不亦乐乎,寻得辗转反侧,饮食难安。离开小城后更是将之相携而来,似呵护幼小的爱女,又如身上至宝,一直不离不弃。

岚漪有魂吗?一定有的。万物皆有灵,有灵必带魂,灵魂是万物之根,天地之本,生命之真,岂有无灵无魂之物?更何况那条明澈了千年万世的清清漪水,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滋养过无数坚硬山石、黄绿草木与祖辈万千乡民旅客之灵河,你的魂到底在哪里?

梦里梦外皆落花。不过十几年的光阴轮转,小城岢岚突然变了。县城的东南西北都建起了庙宇,复修了道观,加固了雁塔,创办了书院。山梁上布满了绿树,街道里荡漾着五彩,空气中少了昔日的浓浓沙尘,白云真的自由了,清风拂面,四周都是甜甜的温柔。然而这不是魂,这是形,是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坚硬,是转瞬消失的过往。魂应该带着性,性是它的本真,是它的真实面孔,不生不灭,无有无不有。寻魂,闻魂,见魂,岚漪之本性,我苦苦寻觅了四十年的人生,该与它相合相应,不分二三,原本如一。

离家的日子里,无论是每年回乡看望父母,还是身处异地与乡朋文友互答,只要一提起“岢岚”两字,或闻到那短促、坚硬、亲切的乡音,生命的每节骨骼都会咯咯作响,每一次书写岚河两岸的草石人物俗情时,都会搅动心底的灵泉,落下酸涩的眼泪。它与自己天生的弱软与多情无关,生命里早就渗透了一种特别的基因,那就是与这块土地怎么也拉不断,离不开的岁月之性,血脉之精,生命之魂。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至真,以生民为命宿。岢山的草木无数,岚河的流水不尽,一方的水土就是一方生命之根之源之神气的凝聚,那魂,怎能不充溢于它的每一个细胞,每一块肌肤,每一缕精神之中而时时复归天地之心?这就是生命之所以成为生命的本然,它的每一块石的坚硬,每一株枯荣交替的草木,每一波或紧或淡的澜漪及那轮起伏的日月,都是天地最真的魂之化现,灵之光耀。

自岚漪魂微信群创建伊始,在赵老师的辛勤管理导引下,它便将那块古老土地里的万年精魂悄然无息地延续着、扩展着,随着信息时代的前行代代相继,穿越时空,浸透且滋养着五湖四海每一位对岢岚熟悉或陌生的性命。

一为道,二分阴阳,三化为五成天地。转眼“岚漪魂”已圆满了一个天地之数,金木水火土五行,各带五方、五音、五谷、五脏等诸形与众神,群里自然聚集了各地、各色、各等的文才艺俊、大家小星。于是,今日放眼观望晋西北那一方重重山峦,岢山上的月更加明亮了,每一座乡村与街道在它的照耀下更加清晰而雅致;日更丽了,一年四季的日子不再是放羊、赌博与睡觉。诗词曲赋为花点缀星空,小说民谣为草装点大地,历史掌故为石丰隆脊梁,书法图画为水彩绘人生。感谢上苍的公道公正,能让这么一座小城总能躲避开战乱、瘟疫、动荡等的侵扰,而安心息意地坚守着从中原厚土分流而来的这一道难得的文脉神魂,由滴而溪而流再成一条宠辱不惊的漪河,终年穿梭于岢山谷地,富裕着百物,丰硕着岁月。

感谢各位文神笔仙的倾情付出,岢山才有如此的骄美,漪水才能如此地亮丽。

岚漪之水濯吾魂,我不是自投汨罗而永生的屈子孤魂,而是招来岚漪之灵,濯尽生命尘埃,漂泊千年却总在寻找最终归宿之赵氏后人。

有幸此世与岢岚这方土地结下深厚之缘,更有幸成为“岚漪魂”谱系里的普通一员。

2022年4月13日于封管下的龙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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