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儿坐在我对面,盯着我,眼底坦白,眼神清澈,乖巧安静,像极了一个温柔贤淑知书达礼的女孩。
我恍惚了一下,心里掠过一阵狂喜。我的潇儿,我的女儿!
我伸手出去想摸摸她,又怕破坏了这难得的片刻静好,只默默盼着这样的美好延长,再延长。
果不其然,潇儿的目光旋即慌乱起来,像只受惊的小兔,胆怯地四处躲闪,刚才的和谐静谧一下被搅散。
我方才还犹豫在空中的手迅速按在她的手上安抚:“潇儿,我是妈妈。”
潇儿并没有安静下来。她用警觉的目光审视着我,警觉又胆怯,令我心疼。
心疼到没有力气,只有轻抚她的手,一遍遍地重复:“我是妈妈,妈妈。”
我知道,“妈妈”这两个字有非凡的魔力,会让我由柔弱女子变成坚强斗士。
潇儿从我手心抽出她的手,走到她的房间门口,回头看了我一眼,冷漠凌厉,随即关上她的门。
恢复平静。
像寺庙里虚张声势的泥塑菩萨遭遇了大水,我瘫软了下来,泪水悄悄浸满眼窝,继而爬到脸颊。
这样的情景已经重复过无数次了。

我哪里是什么斗士?只不过是带着个患自闭症女儿的单身母亲。
潇儿十二岁。我和她爸长年不合,终于把日子过到了相看两生厌的地步,在去年离了。
男人到底是最现实的动物,说什么要重新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生活,和从前一笔勾销,自然顺便把女儿也勾销了。
我倒是感谢他的绝情,省了和他争夺抚养权的劳心费神。
潇儿小时候并无异常,活泼好动,这几年来,变得越来越古怪。要不乱发脾气像一头暴怒的狮子,要不关在房间里几天不出来。暴怒起来像要把全世界都毁灭,封闭起来又像是随时会走向消亡。
她爸说是性格内向,我独自带她去看医生,得到了确诊。从此我知道,一个没有固定收入的单身母亲,带着一个患自闭症的女儿,必须活成无坚不摧的斗士。

潇儿很情绪化,有时候激动得歇斯底里,有时候又安静得悄无声息。
我怕她,怕她激动起来自残,她曾经尝试割手腕,想从楼上跳下去;我更怕她会有一天默不作声地消失。
无数个夜晚,我悄悄走进她的房间,看她安然睡着,心才放下来。窗户装有防盗网我不害怕,可是我担心她打开房门,从此消失在某个漆黑的深夜。
潇儿爱看书,爱写作。她爱看悬疑,凶杀,侦破,写出来的东西也是那样的风格。在她心情好时,会给我看,里面的血腥令我感觉恐怖和不安。但我仍然微笑地鼓励她继续写下去。
因为这不怪她。
在我们的世界里,有春之绚烂秋之静美,夏荷娉婷冬雪皑皑。这样一幅五彩斑斓,她看不到。
她被囚禁在牢笼,牢笼里能看到什么呢?

我决心带她出去,让她的眼睛看见世界的美好。春意盎然,万物生长,正当好时。
看着潇儿在怒放成云的樱花树下专心地捡着花瓣,我多么希望她那颗封闭沉寂的心也趁着这大好春光,长出绽放的花骨朵。
努力是有效果的。潇儿愿意跟我聊天了。
“妈妈,你为什么不跟爸爸一起了呢?你们在一起好不好?”
我结舌了,也瞬息意识到这是潇儿的病因之一,我没想到我和她爸的事会如同一个顽固的肿瘤,长在她的身体里。
我和潇儿的父亲,没有吵过架,长期冷暴力。
我们都以为孩子小不懂,可是那种冰凉冷漠的家庭氛围,孩子怎么感觉不到?
父母不爱了,两边都是冷面孔,弱小的孩子,依附哪一方?
长此以往,胆怯害怕自卑怀疑不信任,会将他们包裹成一个坚硬厚实的蛹,他们像是被裹在里面的毛毛虫,想出来,却终究没有破茧成蝶的力量,只有被裹得越来越紧,挣扎不得。
自闭,其实是他们力量所能及的自我防御方式。

我的女儿,原来我伤害你那么深,你生病,不过是替我在承受,我竟不自知。
可是,对于无法逆转的事实,我们必须学会去承受。有的痛苦,比起千刀万剐的凌迟,一剑穿心更来得痛快。
我和爸爸,是不可能再在一起。但那只是我和他之间解除了关系,你和他之间的关系,丝毫没有改变。你仍是他最心爱的女儿,他也永远都是你伟大的爸爸。
可是潇儿接受不了,她情绪失控了,大喊大叫扯头发。我阻止她,她在我手腕上咬出了一圈深深的血槽。
我和她都哭了。
我哭是因为痛,她咬得很使劲,钻心的痛令我体会到刚给她说的千刀万剐的凌迟;也有痛她之所痛,心痛由于大人的事给她造成的痛苦。
她哭是释放。释放不该在她单薄身体小小心灵上承受的压力。 。
对于我,何尝也不是释放?命运的不甘,身心的煎熬,前途的未卜,一股脑释放出去,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人生就是一路的升级打怪,我懂得,也接受。

事后我反省了我和她爸的相处方式,从此多约他们相见,多给父女俩共处的时间,我也尝试着把她爸当朋友一样看待。这样下来,我发现我竟消除了以往的芥蒂。
因为换一个身份相处,便减少了对对方的期待。没有期待,也就没有了失望和抱怨,一切都变得随和起来。
当曾经的一对怨偶心平气和地坐下聊天,不约而同地注视阳光沐浴下的女儿时,那画面无比和谐。
我知道我们中间的怨恨已烟消云散,正在追逐春日的那个小女孩是我们此刻共同的牵挂。
感谢潇儿,驱散了我心中的戾气,让我成为一个平和大度的人,用包容来拥抱世界,用理解来体谅他人。
放过对方,放过自己。长期被怨气裹挟的我,卸下沉重负担,心中从未如此轻松自在过。
潇儿,我本想治愈你,没想先治愈了我自己。

夜晚,我和潇儿各自在台灯下看书。我享受这样的时光,夜很安静,灯光很温柔,潇儿也格外的听话乖巧。
每到这样的时光,我总是暗暗企求时间永驻。
而今天,我似乎会得到额外的恩赐。
“妈妈,我要画你。”潇儿忽然说。
“哦?”这太意外。
我按住心中的狂喜,竭力表现得不动声色。
我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小心翼翼地对着她微笑,小心翼翼地问:“这样可以吗?”
生怕一不小心碰碎了这份天降的宁和。
潇儿在专注地画我。那双眸子是两汪黑幽幽的深潭,把我像旋风一样吸进去不能自拔。
不再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或把我的心刺得滴血的敌视,这只是一个普通女孩的眼睛,真诚坦白,干净纯粹,充满灵动和热情。
潇儿,我多么希望你就是这样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孩,那么我也将是个普通的妈妈。
可是你竟如此特别,你注定不能当一个普通的小孩,你是天上那颗最亮的星星。明亮,娇贵,却脆弱。
我有幸拥有天地间这颗被赋予灵气的宝石,便承担起小心守护这颗灵气之石的使命。于是,潇儿,你让我成为了一个特别的妈妈。

夜半,多年如一日,我起身,轻轻打开潇儿的房门,见她安睡,呼吸平稳,放下心来。
熟睡的潇儿跟幼时襁褓中一个模样,弯弯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微翘的嘴唇,饱满的脸蛋,一个粉妆玉琢的小人儿,可爱无比。
枕头下露出纸的一角,上面有字,我好奇地抽出来。那是潇儿新写的片段,没有血腥,有我,和她。
短短的五行字,里面有四个“妈妈”。仿佛潇儿的小嘴在我耳朵边轻轻喊,软软糯糯。热乎乎的气吹在脸上,痒得我忍不住笑了。
这小淘气!
窗帘有些张开,我去拉严实。
夜黑如墨,稀稀落落几颗星。光芒虽小,却格外明亮。
那是天上的小天使在挑选妈妈吧?选妈妈可是大事,当然要把眼睛擦亮咯!
潇儿,那颗最高最远的星星,是你吧?感谢你长途跋涉来做我的女儿,妈妈会永远守候在你身旁。
因为,终有一天,妈妈也会化为一颗星,在天上微笑着注视你,为你加油。
我们,从未曾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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